悲伤之所以有力量 它是人们寻找改变的契机
王一方 北京大学教授
路桂军 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医生,临终关怀专家
王治军 生命文化研究所所长
刘 谦 中国人民大学医学人类学家
周 翾 儿童临终关怀专家
王玉梅 沈阳盛京医院宁养专科医生,生命教育专家
主持:尚 书 沈阳市肿瘤医院肿瘤科医生,CCTV12夕阳红健康周末版主持人
在临终之前创造记忆
增加美好的回忆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尚书:给大家介绍一下朱莉娅·塞缪尔女士,英国心理咨询领域先驱人物,2016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她是英国丧亲儿童基金会的创始人,英国戴安娜王妃生前挚友,英国乔治小王子的教母,曾为无数丧亲家庭提供过指导。
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心理治疗师,拥有多年心理治疗经验,在《悲伤的力量》这本书中,朱莉娅·塞缪尔女士用15个案例讲述了如何面对生命逝去的悲伤。
朱莉娅·塞缪尔:在座无论是谁,一生中多多少少都会跟死亡有过接触。在过去25年的行医生涯中我也经历了很多,这本书是我的总结。
我的祖辈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父辈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家里有四张黑白照片,但我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后来才慢慢知道,在母亲25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各自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四张照片父母一直没有提起过。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并不会谈论死亡的家庭。因为两次世界大战为整个西方世界带来的不安定感,父辈这一代人从不谈论死亡。有一种巫术思想——如果不谈论死亡,死亡就不会降临到你身上。我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大,也算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所谓经验。
这是我从事这个行业的原因。以前我在伦敦医院工作,给失去孩子的父母提供帮助,解决他们精神上的需求。从这些家庭我学到的是,悲伤其实是从你被告知你生命可能会结束的那一刻就开始的。尤其当你被确诊绝症,悲伤接踵而至,而悲伤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所以,从确诊到死亡之间这段时间,要么你创造记忆,要么你等待面临后悔。尤其对于那些并不去谈论死亡的人们,在死亡发生之后,它带来的往往会是悔恨。真正应该做的是在临终之前创造记忆——增加美好的回忆才是重要的事情。
15%在经历死亡之后发生的抑郁病例,都是源于悲伤没有真正化解。只有在真正去接受死亡和悲伤之后,那些家庭才能真正再去爱,再去重拾他们的生活。那些逃避死亡和痛苦的家庭,在死亡真正发生之后,会真正地进入痛苦。爱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我支持那些人在死亡发生、失去爱人之后生活下去,因为只有他人的爱才能化解你对死亡的悲伤和恐惧,爱是一切的主题。
中国文化如何对待死亡,我并不清楚。在西方社会,尤其是英格兰,死亡也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所以我写这本书,希望分享他人的故事,可以让读者通过他人更多了解自己,更多看看面对死亡可能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去体会自己面对死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这本书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去谈论死亡、接受死亡。比如在还不知道自己将什么时候接触死亡的时候,就开始谈论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葬礼(包括土葬、火葬这些细节),这样才会让人真正打开面对死亡的大门,不再对死亡感到恐惧。
遇到面临死亡的人
你要有很重要的两个技能
第一是凝视,第二是抚慰
王一方:人不愿意谈悲伤的事情是本能。中国人归纳过,是“三鸟”:第一个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面,假装它不会发生;第二个是“菜鸟”,我们其实每天都在面对死亡,包括我们宠物的死亡,包括像刚刚发生的新西兰教堂屠杀案。死亡是环绕在我们身边的,但菜鸟是没有训练的;还有一种是“荆鸟”,悲伤是荆鸟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悲伤”其实是一类情感,“悲”后面连着“伤”,也可以连着别的词,比如连着一个“怆”,悲怆可不可以?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就是这样。
每个人对死亡的感知不同。比如演员胡歌,他的人生特别悲伤,因为出过车祸,他是跟死神对视过的人。像我,我研究过死亡,我经常讲我是“猝死预备患者”,因为我对躺在病床上充满恐惧,所以渴望突然地了断。但这样我很自私,我是痛快了,但我的家人,我的小家就剩下我太太和女儿,她们俩会很悲伤,类似这种雪崩式无法抗拒的死亡,亲人是最需要帮助的。
读《悲伤的力量》这本书我有一个很小的体会,就是朱莉娅·塞缪尔女士告诉我们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当遇到面临死亡的人,你要有很重要的两个技能,第一是凝视,第二是抚慰。学会凝视,学会抚慰,这很重要。
它的应用不光是临终关怀。过去只讲对于即将死亡的主体要关怀,现在发展到居丧。居丧没做好的话,一辈子都有阴影。画家蒙克六岁死了母亲,八岁死了姐姐,他一辈子只能画画,没有结婚,没走出来。如果处理不好,人一辈子会处在自闭状态。
《悲伤的力量》这本书是框架式的,里面有很多技术性、技巧性的内容,分享怎么建构凝视和抚慰,从事哀伤治疗。我们讲关爱和关怀,爱是一个愿景,而关怀是一个行动,所以关怀有伦理问题。一步步我们医学在不断地发展,从临终关怀走上哀伤关怀,从关爱到关怀,随着社会越来越完善,面对那些突发和不幸的事件,人们应该感到更多是悲怆,而不仅仅是悲伤。
王治军:我是专门做殡葬教学的,学生进来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怎么才能让他们对死亡不恐惧,而且将来还有可能热爱殡葬事业,为去世的人做好服务?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就是说每个人最切实的,还是先活明白了、活好了。如果一个人都没活好,死的时候要么糊里糊涂,或者不甘心、充满悔恨,这种人难免惧怕死亡。如果人一辈子活得比较值,临终时可能就觉得自然而然。就像我们外面的树,春天要发芽,到深秋经历了风吹雨打、红叶满山,自然而然地凋零,我们也觉得很好,就像印度泰戈尔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孟子》说“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中国人对死亡的关注,我觉得最大一个点是在丧葬事宜上。传统家族社会中,其实对人的死亡教育都是在丧葬活动当中进行的。我们在亲人去世的葬礼追思当中明白死生的意义,亲人与我们情意越深厚我们的悲伤越沉痛,我们从中领悟的生死的道理也就越发深刻。
希望医务人员可以长出羽翼
可以为患者
生为他疗伤,死为他代言
路桂军:这次特意把这本书的研讨放在医院举办是有一个初衷,因为每个人面对死亡都有困惑——到底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会不会痛苦离世?而我们所有患者面对的医生都是菜鸟,都不会回答,都绕过去。我们今天把这个话题打开,让每一个医务人员长上翅膀,带患者飞上一程。
医生的义务是救死扶伤,但是我们希望医生教育有外延,在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可以一手牵着家属一手牵着逝者,走过奈何桥。对于逝者,但凡能谈生死,我们可以打开窗户,让他少一分困惑,多一分安详。希望所有的医务人员可以长出羽翼,可以为患者,生为他疗伤,死为他代言。
所以“生命教育”这类词在我来看不是很贴切,我觉得应该叫“阅读生命”。因为我做了10年的生死干预,虽然层次比较浅,但每每感觉是受教而不是教育对方。了解背景文化、了解信仰,对哀伤辅导、一对一的个体化交流非常重要。没有一个规则适合所有人。
前天我看一个病人,是一个失独家庭。他悲悲切切出现很多状况,他说放不下,每天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在对话。我说你把孩子放哪儿,他说放在心里,每天晚上对话。我说你一定感觉到你每说一句话孩子都会回应,我说你就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你就这样把孩子放在心里,自己找一个地方安放就可以。
没有必要把别人的东西强加给他,所以我们做死亡教育,应该让这个小溪更加顺畅通达,而不是见了你就要让你建立一个生死观念。
王治军: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的族群,悲伤都是有的,这一点是普遍的。人有这样丧亲的悲痛,动物也有。人的丧亲悲痛是源于动物的本能。人对死亡的恐惧,在某种意义上说比动物的本能要高。人有自觉,我们没有面临死亡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死亡问题了。
对于死亡这样一种超越化解,在不同的文化当中是不一样的。刚才王老师说信仰是很好的化解人对死亡恐惧的思想 资源,因为人生的有限性,必须要有一种无限性的东西超越它,而信仰恰恰是给了人死后的这样一种期望,给人回答了一个问题,就是死后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只要相信这样一套理论,并且践行它,死就不是回事,所以我们说过去的高僧大德,圆寂、涅槃,随时可以走,很坦然。
还有我们民间的观念,活在后人的记忆和怀念当中。人活到八九十岁子孙满堂就是喜丧,现实当中应该通过这样的东西化解生命的有限或者悲痛。
悲伤在生命的终点
让我们去回溯起点和初心
朱莉娅·塞缪尔:英国有研究表明,信仰是让大家不再悲伤的主要因素。对于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研究表明,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他们也会祈祷,但是祈祷对象并不是唯一的神,而是向一个概念祈祷。让人生真正改变、真正改观的,其实是希望这个概念,而不是信仰和宗教本身,是你对生活的向往和积极向上的一种希望。死亡并不代表生命迹象消失,这个人不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失去生命的人不可以跟别人交流,可以继续下去的是我们对这个人的爱,我们对他的感情。所以真正重要的,是还生活在世界上的其他人对他的回忆。比如在家里开一个小聚会,聊跟他一起的故事,聊到曾经一起做的事情,这些对他的爱是永远不会逝去的。
刘谦:我读《悲伤的力量》这本书,一方面感觉书中人跟我们有相通之处,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有些做法挺西方的。
比如书中的例子,失去孩子的父母最终决定要像管理一个项目一样完成两个人悲伤的过程。他们坐下来给两个人的未来制定了一个计划,他们要做什么,达到什么目标,怎样充分地沟通。我想象这样的沟通形式,在中国的家庭特别是哀伤的过程当中是非常难做到的。
这本书里有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就是“悲伤之所以有力量,它是人们寻找改变的契机”。改变的内涵是什么?可能通用的是两个:一个是改变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忍耐的限度,就是我们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失去,每一种失去都会让我们更觉自己是失控的、无力的和孤单的。当我们失去亲人的时候,这是另外一种无力,我们用克服悲伤的方式来增强自己面对失去的力量和限度,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的改变是加强一种生和死之间的关联,加强一种人生起点和终点之间的关联。就像大家看过的那个电影《寻梦环游记》,如果我们以恰当的方式与逝者建立连接关系,那生和死这样的关联会给我们一种安全感。我们永远生活在生生不息中,是它微小而平凡的一环。我们又说它是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这个观点我们经常会说,比如我做临终关怀研究的时候,大家都会问我,说你的内心能不能承受天天面对这样的场景?我说其实它反而给了我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让我回溯我出发的路是为了什么,是在做什么。有的时候,我们说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已经不记得初心是什么了。所以悲伤在生命的终点,我们去面对它的时候,我们又会回溯我们人生的起点和最初的初心是什么,所以它会给我们带来力量。
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纪伯伦的一句话,他说:“请上帝或者神勇的力量,请给我勇气去改变我可以改变的事;请给我力量,去宽容和接纳那些我不可以改变的事;请给我智慧,去分辨这二者的不同。”希望今天的分享能给大家带来一点智慧去更多地思考。
如何去处理丧亲悲伤
没有定数,只要是适合他就是对的
周翾:我就讲一讲在临床当中遇到的病例。首先我自己觉得,无论是东方、西方,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悲伤都是一样的。有的时候我们看路上一个老农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激情,很淡漠,但是真正的丧亲悲伤也是一样的。那如何去处理?我觉得没有什么定数,只要是适合他就是对的。
比如我们看到很多西方的文献都说,在孩子去世之前,应该去告诉孩子他的病情以及他即将要死亡这件事。而且有一个很著名的文献报告,25%的家庭选择了告知,75%都不告知。孩子去世之后,25%选择告知的家庭都不后悔,75%选择不告知的家庭里面有四分之一的家庭非常后悔。
所以我们做临终关怀的过程当中,都在提示父母,你愿不愿意跟孩子讲他的病情以及告诉他将要离去?我们中国家庭99.9%都会说:“不想告诉他,我了解我的孩子,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崩溃的,一定不能够接受,就此就不行了。所以我看着他现在很开心,他也不问我病情,我就觉得挺好的,这就是我想要达到的。”
因为我们看了文献,最初的时候,我总要跟家长说,实际上你告诉他是最好的,你如果不告诉他,可能就是不对的。我也曾经有过一两次尝试,我会跟家长说让我来帮你们告诉孩子的病情。我也真的帮助父母去讲了,讲了之后孩子很有礼貌,说“阿姨,我不害怕死亡,也不担心这件事”。过几天从我们的护士那里反馈到,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阿姨了。
慢慢我就觉得,真的没有对和错,可能父母最了解他自己的孩子。不要硬搬什么理论。我们的目标是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开心舒适,如果我们去告诉他的病情,或者一定要去告知他不太想要接受的事情,不能够达到让他开心舒适,也许这样做对他就是不适合的。
悲伤是共同的,爱也是共同的
悲伤的力量也是一种生命的力量
周翾:我们前一段时间做了一个访谈,访谈曾经丧子的父母,问他们信仰在你的孩子要去世之前以及之后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他们的看法都不太一样。有很多家庭到孩子得病快要临终的时候,觉得应该有信仰,因为无法解释孩子的离去,他会很内疚或者很愤怒,为什么这件事会降临到我的身上?这个时候把他领进门的人很重要。更多的我们的家长是在各个宗教之间徘徊,我觉得他们不是真正的信仰,而是一种迷信活动,就是让自己稍微有一些安慰,所以在关于信仰的问题上,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就像刚才各位老师说的,适应它就好,让他自己找到一条出路,把哀伤放好就可以了。
我们曾经做哀伤辅导的一对丧子夫妇,我们的老师问那个妈妈,觉得爸爸平时会哭吗?她说我猜他会哭,因为有时候我会看到他有眼泪,但是我只要一在,他就很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就是我们中国家庭普遍的,男性觉得不能在女性面前哭泣悲伤。我们的老师就教她,在某一时刻,她还是不能做到跟爸爸说你在我面前哭吧,没有问题,爸爸也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但是她会给爸爸留个时间,比如在周末的某一时间,她会离开,她知道爸爸会抱着孩子的各种遗物痛哭,会给爸爸留下空间。
这是中西方文化的一些差异,不论是不是真的有差异,我觉得悲伤是共同的,爱也是共同的,也没有一条真正的对和错误的路线。我是想,如果通过我们的帮助可以让生死两相安,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王玉梅:我来自沈阳盛京医院,做临终关怀医生做了整整14年时间。我做过病房住院,2008年到现在,还有居家服务五年,整个算下来可能接触和陪伴过的病人有5000多个,大家想想,那么多的丧亲者,他们的悲伤,每天都能看到。
我做了十多年以后得出一个结论:临终关怀是什么?它真正的意义是能够让走了的人没有遗憾,减少痛苦,有尊严;能让活着的人在亲人离去以后,更快地回归社会和回归生活;更大的意义是减少社会的负担,促进社会和谐。
我们的哀伤辅导不是一个口号,也不是说我们用什么理论就能套进去,真正是需要我们有爱,需要我们用心,需要我们真正地走进一个人的生命。所以悲伤的力量也是一种生命的力量,我觉得我做十多年的临终关怀工作,对我个人来说,最大的成长是我在阅读每一个生命的同时他们也在丈量着我,是我人生当中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所以我发自内心地非常感谢他们,也希望借这个机会呼吁大家,让我们都伸出双手来,好好去拥抱这些失去亲人的人们。
整理/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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